乡村巫事

小时候老家的小山村里巫事盛行,除了村中的祠堂,药铺算是最好的建筑了。村里只有一位赤脚医生,赤脚医生属于村中的行政级,不参加劳动,工分都是全额的。村民们一年到头分的口粮都填不饱肚子,遇着个头疼脑热的,都用土法子自己解决,赤脚医生也乐的清闲。事物的发展都应着与时俱进的道理,加之特殊年代乡人的蒙昧,于是乎巫者应运而生。

行巫之人,必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,上能与天神通话,下能治人间百病,乡人敬若神明,大家约定俗成的称之为神婆。婆在乡间是一种称谓,男权专政的社会下,女人连姓氏都不归自己所有,称之为老“某”婆,某字是掌柜大号的最后一个字。村子里最早的老“某”婆,在我少小的时候,已经七八十岁了,一头银发在脑后盘个小髻,   上下嘴唇紧包着,牙齿大袛快要掉完了,满脸的皱褶,像是被岁月的犁铧耕耘过无数次,大襟布衫大腰裤,一双小脚上绑着白色的扎腿带。老“某”婆妙手回春,能治疑难杂症,门庭若市比赤脚医生还忙。她的孙子辈在家里吃白糖都用勺子挖,而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白糖极少,乡人们给小辈们吃白糖则是大人先舔湿了筷子,在糖瓶里粘一下,然后再锁进箱子里。

早年间最大的巫事,莫过于旱天祈雨了。入夜的八仙桌上,香烛缭绕,一封黄草纸包的点心分为四碟,油炸面制的贡品透着香气,围观者大多吐一口唾沫,再悄悄的咽一下口水。然而这贡品是神前的享供,礼毕后都是神婆们的福利,外人是无福消受的。油炸果子在那年代是奢饰品,也只有来了要紧的亲戚,才在铜勺里倒上油,炸上一碗油疙瘩,不敢用锅,是怕仅有的一点油盖不住锅底。

老“某”婆打头,一屋的神婆们按品秩高低开始哼唱,大多都是歌颂上天的溢美之词,有礼有节,句子押韵。无休止的上香叩头,大约祈雨也是违背了上天的意志,用哀怜的语气念诵经文,场面十分神圣庄重。神灵必是先附“某”婆的体,“某”婆双目紧闭,浑身发抖,呵欠连天,随后便会以一种异于常人的语气问话。一众的女巫人齐声道颂,恳求上苍怜悯众生,行云布雨云云,词句间多有隐晦。油灯下,舒畅的长音渐渐高亢。室外的空场地上,公社放映队正在准备为祈雨成功放电影,群众利益无小事,只要不耽误农时,唯物主义总斗不过小农意识,大队干部也是大力支持的。

室外,坐等看电影的毛头孩子们尖叫嬉闹,上了学堂的都在家人的注目礼下噤了声。老治保主任拿着三节手电乱晃,维持秩序。白天还晴空万里,暗夜下隐隐有乌云来袭,莫名的刮起了凉风,这是有雨的前奏。窑洞里“某”婆的哈欠打的更响,平时走路颤巍巍,忽一跃盘坐于八仙桌上,口中念念有词,中指与食指并拢,扬指天空,額倾天边有隐隐雷声,天空飘起小雨点。公社放映队的人赶忙拉开发电机,每次祈雨的电影都是放到中途大雨倾盆作罢,老少爷们儿也不作厌气,赤背夹着小板凳冒雨往回走。倒是“某”婆次日必长睡一天一夜,才能复了往日的元气,享受乡人仰慕的神情。

少时乡间巫事之盛,涵盖了方方面面,不孕可求于送子观音,修房动土问鼎于土神,月儿夜哭可贴黄符于十字路口,上书:天皇皇,地皇皇,我家有个夜哭郎,行路君子念三遍,一觉睡到大天亮。当然也有不灵验的时候,譬如乡间婆姨拼死都要生个带把的,巫婆问神将丫头换作男童,生后依然是丫头,悲切切后只能床后垂泪,次日见了巫婆,依然敬若神明。

我肯把这个绝迹于时代的东西透露给大家,是相信那个时代绝不会再回来。便是再有这屠龙之技,也无用武之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