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乡的石桥

故乡的小山村里有座石桥,建于一九七六年,和我年龄差不多大。

石桥是引水桥,在豫西北的沟沟卯卯里,分布最多的就是样式各异的石桥了。从王屋林山水库开始,蜿蜒盘旋数十公里,利用明洞、涵洞、石渠、渡槽、石桥引水,一到放水的季节,各村的护水队便行动起来,那情形和《平凡的世界》里描述的偷水情节差不多,大多是20郎当岁的愣头青,听从村里统一指挥,保证沿途的水不能外流。原则上先放大池,最后再浇地,常常是上游已开始浇地,下游还眼巴巴地盼水。在我那遥远的记忆里,每年都要上演几场武斗,几个二愣娃每回都要挂点彩,白纱布缠在头上像勋章一样。因为是护水的功臣,以往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便不再追究。去公社大会上检讨,老支书走路都带着风,群众利益无小事,其余的啥都不顶。

“水头下来了”,听到一声吆喝,浑黄的水夹杂着杂物,瞬间就到了眼前,年长者指挥着青壮年捞浮物,以防堵了通往大池的涵洞。村里的婆姨们,拉着长音儿,呼儿唤女,将贪玩的孩子从水渠和大池边上拽回去,蛮丫头、混小子们杀猪般的嚎叫,放水的时候热闹得很。

石桥是老家村上一道亮丽的风景。小时候看着大人站在高高的桥帮上从西向东走,心下羡慕得很。因为是渡水桥,不放水的时候孩子们下到渠里来回地疯跑,山乡闭塞缺油少电,桥成了乡亲们纳凉的好地方。老辈人抽着旱烟讲古,东家长西家短,听着听着便上下眼皮打架,在一阵撒豆子式的大笑中惊醒,月儿挂在东山头,夜空里传来爹娘的呼喊声,便各自散伙往家走。

石桥下也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。一到晚上便有人组织去偷瓜。组织者分工明确,有望风打探的,专业作案的,胆小怕事的都做了大本营留守。先沿着大桥做个100米赛跑,落后的几名铁定要留下来,免得被抓个现行。看瓜老汉忙活了一白天,后半夜都睡得五迷三道的,偷瓜大多的时候都能得手,在桥底下分享胜利果实。没有参加行动小组的,负责清理善后。偶尔失了手,都作鸟兽散,统一口径,任谁问都不说。

石桥有它的辉煌,盛极必衰,做了世道沧桑的沉沦。40多岁的石桥正值壮年,老态却在它身上滋生。80年代后期,水库不再向下游放水,石桥渐渐显出了它斑驳的老态。石渠的石头被好事者偷走,垒了院墙和猪圈,石渠里杂草丛生,暗洞里淤满了烂泥,一个个桥墩都做了版面,用作村子写标语的地方。

石桥是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,突兀的塌了一截儿,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。残缺的桥身,坠落在黄土地上,雕刻的饰纹依然醒目。桥基不堪旁边新修的水泥路上过往车辆的重负,陷了下去,两个齐整整的岔口对峙着,野草从渠里伸出头,大树落叶的尸布,覆盖着桥的残躯。新上任的村主任曾信誓旦旦的要修补它,以免坏了村子的风水,却也不了了之。残桥就像一个没牙的老汉,突兀地站在艳阳下。

我向来是从不相信风水之说的,桥的残缺摧毁了我对桥的美好回忆,一如到我这个年龄,睹物思人,多有感伤。桥畔的田地根下,黄土地里长眠着我的父亲,他年轻时曾参与过桥的建设,我想这也是他不愿看到的现实。

青年作别故乡后,在城市里游弋闯荡。故乡永远是梦中的一个影子,石桥是我心头挥之不去的梗,一次次梦回故乡,山村里有我不灭的根,无论枝丫伸向何处,我的根永远在乡土,扎根乡土,用一支秃笔日日为它吟唱。